自鶴崗走紅以后，到這里定居的外地人中，有不少離婚后獨自帶著孩子的單親媽媽。他們看中了低房價，以及較低的生活成本，賣掉老家的房子，來到東北小城?！霸谥暗牡胤?jīng)]法繼續(xù)生活的，才會來到這里。對這些媽媽來說，逃離破碎的家庭，在30歲后開啟自己的另一段人生，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

作者｜呂蒙 編輯 | 陶若谷 來源|極晝工作室 I D | media-fox

還清了家里的債務后，李雨菡帶著兩個孩子坐了兩天兩夜的綠皮火車，住進了沒有裝修的新家。65平，水泥裸露，簡單的家具安置其中。2023年1月1日，34歲的李雨菡從南昌出發(fā)，停在了鶴崗。

李雨菡是江西贛州人。2016年，27歲的她嫁到南昌，用彩禮錢付了20多萬首付在南昌買了房子。丈夫是快遞員，月工資6000塊，有五險一金。女兒出生后，婆婆也不時給他們一些資助。“我覺得日子過得還行，但他不行，他把錢都賭掉了。”李雨菡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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圖 | 臨近孩子們放學，李雨菡在家里準備晚飯

為了家庭的日常開銷，李雨菡賣過童裝、開過炸雞店。但丈夫越陷越深，甚至提出要出國，李雨菡知道，是有人勸他去做賭博游戲。在27歲的年紀，李雨菡還在想要改變他。兒子出生不久，她找了一份酒店的工作，又開了一家面館，讓丈夫去管理，為了把他留在國內(nèi)。下班后，她也騎電動車到面館幫忙，洗碗，洗菜，婆婆照顧孩子，面館的收入每個月一萬塊左右。

但日子并沒有向李雨菡的設想發(fā)展。男人依舊用手機賭博，錢輸光了，就偷拿李雨菡的銀行卡去透支，“這個日子完全看不到希望?！?019年11月離婚后，她背上了30多萬的信用卡貸款和網(wǎng)貸，“我現(xiàn)在都記得每個月還房貸的這個數(shù)字，3074?！?/p>

房子和孩子都判給了她，兩個孩子的學費兩千多，房貸三千多，還有人不時來催債。“再不賣房真的生活不下去了?！笔軜菍?、位置影響，她在南昌的房子并不好賣，直到2022年9月才賣掉。還完債務后，她手里剩下了十八萬。

圖 |李雨菡騎著電動車送孩子去幼兒園

圖 |在鶴崗小區(qū)里，李雨菡陪著孩子們在路上玩

此前，李雨菡一直在網(wǎng)上關注鶴崗的房子，知道很多人來這里定居。怕孩子們沾上賭博的惡習，她有了離開南昌的打算。起初覺得東北離家太遠，很難顧及老人，但和娘家人共同生活了一段時間后，她只覺得自己和孩子給家里增添了麻煩。

作為長女，她每天照顧孩子之余，要買菜做飯，還花了兩萬塊把老房翻新。但親戚的閑言碎語沒停過，離婚第一年后母親也去世了，老家只有父親和弟弟。兩個孩子若是吵鬧，也不太招人待見。一次，弟弟酒后說“誰照顧父母，房子就歸誰”——這句話讓她意識到自己被視作了爭家產(chǎn)的存在。“人家說離了婚的女人是沒有家的，是真的沒有了，住在自己從小到長大的房子里，但那都不是自己的家了，我只能來鶴崗。”李雨菡說。

離開前，她和孩子們“奢侈”了一把，花600多塊錢去了趟滕王閣，在南昌生活了7年，但她覺得自己對這個城市依然陌生。家庭的負擔讓她不得不處處拮據(jù)，生活范圍都在家兩三公里內(nèi)，沒有帶孩子出去玩過，也沒有主動去過南昌的任何一家餐館吃飯。那天坐船游贛江的時候，她看著后退的江水，覺得卸下了背了許久的包袱。

圖 |兒子分零食給李雨菡吃

圖 |晚飯后，李雨菡給孩子們輔導作業(yè)

圖 | 在墻上，孩子們畫的媽媽和自己

2023年元旦，李雨菡北上三千公里來到鶴崗。 臨走前和家里人說去雪鄉(xiāng)看雪，但她心里清楚，自己將到東北生活。

她選了一套鶴崗周邊的棚改小區(qū)，比市區(qū)的更便宜，65平兩居室，八萬。1月13號，過戶手續(xù)一辦完，李雨菡當天就買了床墊鋪在地上，帶著孩子們住進了新家。在這里的第一個新年，她做了糖醋排骨，紅燒肉，還有東北的蘸醬菜?？缒暌篃熁ㄋ钠穑钣贻栈貞?，自己抬頭看了很久，“與其看人眼色對付日子，不如給自己一份真正的歸屬感?！?/p>圖 |李雨菡每天看的書 圖 |兒子在家里玩氣球

女兒6歲，兒子5歲，房子定下后，李雨菡就把戶口遷到了鶴崗，給孩子們找幼兒園辦理入學。孩子幾乎不會鬧著回去，但有時會問爸爸在哪？李雨菡解釋，爸爸在國外工作掙錢?！艾F(xiàn)在我沒有任何埋怨，他人還是善良，就算到最后賭得身無分文，仍然不會動我和孩子的生活費?！彼Ｍ⒆有睦镞€是有一個“好爸爸”。

眼下李雨菡最需要解決的是找份工作。鶴崗比南昌物價低，但每個月孩子學費和日常開支加在一起，也要3500塊左右。手里還有一些積蓄，但要找一份穩(wěn)定的工作才能安心生活。

她去面試過汽車銷售，3000底薪，每周休息一天，她問周末有沒有可能在家照看孩子，對方拒絕了。也去商場看檔口，憑借之前的開店經(jīng)驗，想在美食廣場賣江西瘦肉丸。在時代廣場，她看中了一個小店面，每年租金18000，客流量多，唯獨時間是個問題，早7晚9。李雨菡要接送孩子、輔導作業(yè)，周末和寒暑假還要陪著，很難脫身。

圖 |早飯時間，李雨菡開啟了直播和網(wǎng)友聊天 圖 |白天閑暇時，李雨菡會去鶴崗的市區(qū)尋找商鋪

最近，李雨菡開始通過直播給自己尋找機會。春節(jié)期間，在家無聊打開了手機直播，她沒想到直播間異常火爆，南方人在鶴崗買房的故事，讓她9天漲了9000多粉絲。但每一次直播，網(wǎng)友都會問她，為什么來鶴崗？

“在之前的地方?jīng)]法繼續(xù)生活的，才會選擇來這里。”反復解釋同一個問題讓李雨菡有些厭倦，她也不想重復自己的經(jīng)歷博人眼球，準備等明年孩子上了小學，再去做一點小生意。如果收入穩(wěn)定，她打算花4萬多再買一套頂層的三居室，兩個孩子就會有屬于自己的房間了。

圖 |周末，李雨菡帶著孩子們?nèi)Q崗礦山公園玩 圖 |對于李雨菡來說，兩個孩子在身邊慢慢長大，是她現(xiàn)在最開心的事

今年5月4日，同樣是單親媽媽的韓莉也來到了鶴崗。70多平的房子，5萬塊錢。房貸的重壓，世俗的眼光，曾令很多離婚女性的生活無處安放，如今來到東北小城，從南到北幾千公里的跨越，她們獲得了暫時的喘息。

2020年，和前夫因性格不合離婚后，韓莉把車和房子都給了對方，只帶走了自己的一些積蓄，帶孩子去了三亞，想遠離那些不可避免的被評價的聲音。

韓莉是石家莊人，做服裝生意，女兒今年15歲，即將上高中，需要一個安靜的學習環(huán)境。在三亞，韓莉租了一套海邊的房子，風景好，但她總覺得身在南方，房子也是租的，沒有家的感覺。最近剛在鶴崗安頓下來，就開始給孩子找學校。

圖 | 韓莉喜歡做主播，也喜歡平淡的生活，不想買了房子要還一輩子貸款

在鶴崗，代曉做了近10年的房屋中介，在她接觸的買房客戶里，女性占一多半?！半x異的特別多，來鶴崗就想逃離她們之前的地方，換個環(huán)境生活?！贝鷷越榻B，來鶴崗買房的離異女性，多數(shù)經(jīng)濟不寬裕，通常會買10萬以內(nèi)的高層棚改房，“我挺佩服她們的，畢竟到一個誰都不認識的地方，所有事情都要靠自己?！?/p>

首先要解決的是經(jīng)濟問題。在代曉看來，快遞分揀員、外賣員、商場銷售等比較靈活的工作，是孩子大一些的媽媽們的首選。每一次代曉遇到單親媽媽，都會給她們介紹性價比高的小區(qū)，也介紹她們互相認識，有個照應。但多數(shù)媽媽不愿接觸外人，在之前的家庭中不幸福，還有被家暴的，“她們想隱姓埋名在這里生活?！?/p>圖 |在小區(qū)周邊散步的韓莉 圖 |韓莉在路邊的蔬菜攤買菜，準備回家給女兒做飯

張薇帶著5歲的女兒在鶴崗生活了半年多，是少數(shù)愿意分享自己的經(jīng)歷的單親媽媽。來鶴崗生活的這段時間，她慢慢地從自閉和抑郁的狀態(tài)中走了出來，開始走出家門接觸陌生的環(huán)境和人。

2022年12月1日，31歲的張薇從佛山來到鶴崗，除了孩子，沒告訴任何人。住進自己買的房子那一刻，她才真切感受到再也不用交房租了，也不用擔心孩子在墻上亂寫亂畫。

過去30年里，她一直沒有家的感覺，租過近30套房子，住得小心翼翼。孩子喜歡在墻上畫畫，每次退房前，張薇都要自己買涂料刷完墻才走。“我挺渴望有一個穩(wěn)定的生活。小孩也要上學，不能跟著我這樣漂來漂去?！?/p>圖 |張薇在小區(qū)廣場給女兒拍照。5月8日母親節(jié)，女兒準備了一束花給她

張薇17歲外出打工，曾經(jīng)是南方的一名制衣女工，2016年認識了做服裝外貿(mào)生意的外籍男友，一年后，兩人結(jié)婚。男人平時很忙，孩子出生后張薇在出租屋里自己帶娃，給孩子換洗、喂奶、哄睡，基本不出門。外國沒有坐月子的習俗，她連月子都沒做。

2017年，張薇和丈夫去廣州經(jīng)營一家服裝廠，運作不善欠了50萬，丈夫一直為廠子奔波，兩人交流越來越少。丈夫埋怨她不關心自己，張薇也覺得委屈，自己一個人帶孩子很不容易，“跨國夫妻的文化差異，融合不了?！鄙詈蛢?nèi)心的壓力讓她患上抑郁癥，也無心照料孩子了，女兒不到一歲就被送進了幼兒園。

圖 |午飯后，張薇和女兒在小區(qū)周邊散步 圖 |張薇和女兒在家里的墻上涂畫寫字

張薇從小生活在貴州農(nóng)村，母親在她出生不久后去世，父親又娶了媳婦。父親外出打工時，繼母讓她穿著涼鞋上山砍柴，回來后，只留一碗咸湯飯給她。為了吃飽飯，張薇把米盛出來，用水沖淡了才吃。若是同村的人看她可憐偷偷給她吃的，被發(fā)現(xiàn)了還會挨一頓罵——苦澀的童年記憶一直壓在張薇心里，面對女兒，她不想讓女兒再去經(jīng)歷自己的生活，“我們都是第一次做父母，他也不知道什么是家，我自己也不知道，所以兩個人也不知道怎么去維護。離婚的時候，我意識到我真的需要一個家了，當時過來（鶴崗）就像開盲盒?！?/p>

最重要的就是陪伴女兒，張薇給她報名了舞蹈班，每天女兒從幼兒園放學回家，張薇會和她以朋友的形式聊天，聊一聊在學校的事情。

“愛情和婚姻對我來說不那么重要，它只是人生中可能會經(jīng)歷的一個點，我得讓自己開心?！睅Ш⒆觼睑Q崗，張薇覺得是一次重大轉(zhuǎn)折，“30歲了，我也了解到我需要的是什么?！?/p>圖 |周末張薇的女兒在舞蹈班學習舞蹈 圖 |準備直播的張薇

來鶴崗的6個月里，她給自己制定了計劃，每天晚上8點在家直播，白天在家學習做壽司，空閑的時候就去附近的市場擺攤賣貨?，F(xiàn)在，每天直播的收入多則3、4百，少則幾十塊錢，能維持自己和孩子每天的飯錢，但是她覺得靠直播養(yǎng)家并不是長久之計。

和在鶴崗生活的多數(shù)單親媽媽一樣，沒有固定收入是她們面臨最大的問題。目前在廣東部分城市，已出現(xiàn)“媽媽崗”彈性就業(yè)政策，試圖解決這個群體的普遍困境。在鶴崗，今年出臺了針對非鶴崗籍“新市民”在自主創(chuàng)業(yè)與購買商品房上的一些優(yōu)惠政策——對規(guī)?；W(wǎng)紅、電商、創(chuàng)意設計等創(chuàng)業(yè)人員提供場地并減免租金；對在市區(qū)購買新建商品住房的，按實際繳納契稅額給予補貼；對適齡子女，在學前教育和義務教育階段均可在鶴崗入學，由所在轄區(qū)教育行政部門統(tǒng)籌安置等。

對沒有固定收入的張薇來說，現(xiàn)在還算不上生活穩(wěn)定，但和以前相比，她覺得壓力小了很多。做直播的時候，她認識了一些來鶴崗生活的年輕人，有時出門一起聚餐，聊聊近況。從一個自閉、社恐的人慢慢愿意走出家門，她發(fā)現(xiàn)自己的狀態(tài)在慢慢變化。

“以后我不管在哪里，我回家就是回到這里，鶴崗是我最后的一個保證?！睆堔闭f。

圖 | 傍晚，張薇帶女兒在小區(qū)附近玩

（除代曉外，文中人物出于隱私保護皆為化名。）

本文轉(zhuǎn)載自【極晝工作室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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